或是沙漠绿洲

打上花火

我真的好爱

Cthulhu:

三分钟。

田柾国抬腕看表,撸起浴衣袖子纯属多此一举,却成功让他触及自己夏日里仍直冒热气的皮肤。脉搏不堪重负抗议似的突突直跳,心脏反之装满了轻飘飘的不安和期待而悬起。整个人一会儿在过自设的美好愿景里流连忘返,一会儿又被悄然滋生的悲观感伤死死缠绕。
来回徘徊打转的木屐哒哒敲击着地面,一点点填充进仿佛无限拉长的短短几分钟。如坐针毡的等待每一秒都经历了不同声色,跃跃欲试着,时而抬首顾盼。

“久等啦。”
他终于从打开的家门后走了出来,一身简单的灰底浴衣,米黄色腰带松松垮垮。洗过的头发蓬松,伴随着他的小跑俏皮地一蹦一跳。裹挟着一阵清爽的香皂味儿,笑眯眯地在他面前站定,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敛了光辉,弯成两道温润月牙。

“走吧。”
即使如此,田柾国也像被烫到似的,垂下眼移开视线,稳下因紧张激动而摇摆不定的声线,率先开路。

乡间小道偶有的几盏灯隐在繁茂的树冠中,光线幽暗,窸窣虫鸣,行走在清凉微风包围的夏夜中,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交错又分开,忽近忽远。

他们好像从未并肩过。

田柾国默默想着,空空两手不由握紧又松下。

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,一步一步走的轻快自然,持续了大半路。直到望见前方不远处属于烟花祭典的通明灯火,一派热闹繁华,身后人才不禁出声小小惊叹,故作矜持的步伐再也藏不住,枉顾浴衣和木屐的限制禁锢,迈开大步噌噌跑上,一把搭上田柾国的肩膀。冲劲之大,差点没把他压趴下。

“好棒啊!”田柾国整个人被牢牢揽住,那人光洁的颈间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皂香挤开空气,灌进他的鼻腔,迷的他头晕目眩,几近窒息。

如果耳朵能够伸缩弯折就好了,那么此刻它便能蜷成一小团收回身体,叫旁人看不出它的鲜红和颤栗,便难以顺藤摸瓜,猜出主人的旖旎心思。

“快走!”肩上一轻,被不由分说地捉起一只手,他的温热手心熨烫着自己的手背,传递的邀请一如既往发自真心,令人无法回绝。

金泰亨总是这样,热情,亲和,且有趣。
田柾国也总是这样,每次没脾气的欣然接受中,又掺杂了一丝无名忧虑。




“金,泰,亨”

初一结束在窗外声声蝉鸣的初夏,班主任公布了下一学期的座位表。田柾国等待座位表前的人群散尽,这才慢吞吞地从座位上起身。略微扫视便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,挺满意的位置,距离讲台不近不远的第三排。愉悦的心情在看见自己姓名旁边油墨印刷出的三个妥帖汉字时,瞬间转为无措和慌乱,又凭空生出一点点跃跃欲试的兴奋。

金泰亨啊。
那个几乎在哪里都是众人的中心,很受班级同学欢迎的男生吧。下课后,放学时,身边常常簇拥着一群男生同他勾肩搭背,与他谈笑风生。似乎也很讨女生的欢心,能把她们逗得咯咯直笑,也会慷慨大方地撸起袖子和她们玩儿似的扳手腕,时而绅士般的礼让,又摸不准何时放弃手下留情。女生们都爱极了这出尔反尔,刺激惊心的游戏,偶尔也会一群雀儿似的叽叽喳喳围在他身边调笑玩闹。

貌似是很有趣的人。

田柾国走在回家的路上,天边夕阳染红了路边的水田,拉长了他投在地面上的形单影只。这么想着,沿途看厌褪色的风景也重染回初见时的鲜亮,与未知相逢的悸动再回心中。有风吹来,暗暗洒下的期待飘至远方,藏匿了一夏,生长了一夏,盼望了一夏。

直到最终见到他,赠予他一段年少时光里最快乐的日子,半截崭露头角的青涩情愫生根发芽。



和他共处时,金泰亨会变得意外的安静。若是没有人主动来找他,大多时间他会待在座位上,盯着前方发呆,或者拿一支笔在桌面上涂鸦。他甚至上课时都游离在外,沉迷于自己的世界。切橡皮,看小说,睡觉,继续课下的写写画画。属于中上游的成绩,其实稍微努努力就可以得到令人羡艳的结果,可他偏偏无所谓争这口气似的,坚持自己的懒散作风,恬静安然,自得其乐。

田柾国则是班里顶尖的好学生,沉默寡言不是他所想,只是太多同学萌生的念想由于他身上笼罩着的光环而退缩。和好学生如何搭话?一起讨论怎么学习提高成绩吗?固有的想法无人愿意身先士卒去打破。他就这么被动地被孤立,心存遗憾不甘,却无可奈何。

他学习,是为有朝一日能考上城里的大学,离开这个乡间小镇,飞得更高,更远。胸有鸿鹄之志,冲破小镇的一方碧空,腾飞上九天云霄。

然而他并不知道,金泰亨的出现,会在不久的将来,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他既定好的轨迹,令他本应心无旁骛的专注力节外生枝,会在他生命中留下一个独属于他的鲜明烙印。


作为同桌,两人缺失的互动终于在某一天姗姗来迟。正上着课,突然被捣了下胳膊肘,田柾国下意识看过去,只见金泰亨推给了他一张演算纸,嘴角挂着一抹隐晦的笑。

“……”
端正工整的笔迹,从石刻上照搬下来一样的好看,却被拿来写了道脑筋急转弯。

“?”
田柾国装作困惑地看了他一眼,心头有点遮挡不住的惊喜,扩散变浓。

对上他肯定的视线,田柾国极其冲动地首次犯了好学生的禁忌,抛开讲台上滔滔不绝的老师,低头认真思考起来。

“这个。”在下方工工整整地写上答案,还画了个示意箭头。

金泰亨悄悄从桌下接过,展开来看,几秒后脸上绽开朵满意的笑,对他回以赞赏的目光。他拔开笔盖,手指点了几下桌面,在那张纸上又写了些什么,继而再次推给他。

一道新的脑筋急转弯。

实在忍不住抿唇偷笑,田柾国满心欢喜地抓起笔,抓弄着额前的刘海,再接再厉,毫不含糊地陷入了新一轮的思考。


他的身上一定有魔力。
不然,怎会短短一个月,就能让田柾国心甘情愿地在课堂上随叫随到,不仅是脑筋急转弯,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推理题目以及填字游戏。写几个数运用加减乘除得出二十四,便够他们津津有味地玩上一节课。

田柾国明白这样不行,但他还是无可避免地不断沉沦得更深。有趣这个词来形容他即是肤浅,这种无时无刻不给人带来新奇感的人怎能一词盖之?他像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藏,吸引人不自觉地靠近,消耗时间来挖掘出一个又一个令人啧啧称奇的特长。他会画画且热衷,生动形象创意满满的作品直接画在了桌面上;他会折纸,折雏菊,折向日葵,折玫瑰花,田柾国生日那天他折了一个海洋星给他。一直被田柾国放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,落满灰尘,发黄变色,照样舍不得丢弃。

毕竟那是短短一个月的相处,金泰亨留给他的唯一看得见,摸得着的实物。

那些一并留下的,每日清晨的翘首以待,与他交谈时的慌慌张张,自我嫌弃中的笨手笨脚,渴求更多后依旧顽固不化的恋恋不忘, 再加上分开后的茫然失落,关注他一举一动的追随目光,这些都是名为“喜欢”的清酒不可或缺的一味原料。而酿造者只闻酒香,却不得其名。后知后觉,错过弥补的机会,跟随大流,惆怅奔向远方。

萍水相逢的短暂却后劲十足。待到下一次的近距离重逢,挺不住的脸红心跳,胸膛里像是装有一片森林的小鹿,乱踢乱蹦,叫他说不好话。

由好感转变成实打实的喜欢,转变的过程就是如此的奇妙而简单。
好比一只蝴蝶被一朵花的香甜吸引,久久围绕他盘旋打转,难以忘怀。这种单纯的吸引力有着极小的几率升级蜕变,那么田柾国刚巧便阴差阳错地中了招。




“柾国!快过来帮忙!”

正忙着穿梭于人来人往的洪流中,伸长了脖子搜寻那个欢呼着混进人群便消失不见的身影,这一嗓子引得田柾国蓦然回首。金泰亨蹲在一个捞金鱼的摊位前,头也不回,视线牢牢锁定住心仪的那只鱼儿,跃跃欲试。

纸网遇水易破,会玩儿如金泰亨也免不得屡屡失利,一着急开口喊得便是田柾国。这声唤把目标全无的田柾国从那股人流中生生拽下,勇猛地逆流而上,来到他身旁。

“对对对……就是这样,慢点慢点……”
他离得还是那么近,并且对此无知无觉。带有余温的鼻息打在田柾国灯火掩映下微红的侧颊,细小的绒毛随之战栗,牵动一发而动全身。周遭的声色犬马都渐渐远离沉寂,这个世界停顿于此刻,剩下互相肩碰肩头对头的两人无意交换着彼此的气息,和那纸网中不断开合腮的一尾橘色金鱼。

“干得漂亮!”金泰亨一手拎着那尾破了几个纸网后总算到手的金鱼,一手揉了揉田柾国的发顶,打了个利索响指,随即被一旁贩卖苹果糖的摊位彻底吸引了过去,巴巴地盯着那穿在竹棍上的硕大糖果,回过头无辜地朝他舔了舔嘴巴。

“来一个。”田柾国乖乖掏出钱包结完账,转身又被揽了个满怀。那人那人扒着他大半身子,呵呵笑着耍赖道:
“是柾国邀我来看烟花的嘛。”

“嗯。”
是有很重要的事,拜托到时无论发生什么,你一定要,好好听我说完。

可他此时此刻连这句叮嘱都难以启齿,就像他忍了六年,却始终问不出一句:
你喜欢我吗?




六年暗恋,他过的心惊肉跳,五味杂陈。

抱憾到听闻他们升上同一所高中才选择释然。他还是有机会的,田柾国想,如果能分到同一个班,那么他们还有存有重续前缘的可能。

可惜事事若皆随了人愿,人们何必还要不厌其烦地次次祈祷。他们的班级差了十万八千里,是同个年级中最远的距离,何其惨烈,何其悲哀。

幸而有件乐事,田柾国在毕业典礼上,鼓起他平生最无畏的勇气,与金泰亨成功交换了电话号码。
他紧捏着那一小张写有号码的纸片,想笑又不敢太张扬,只好鸵鸟似地埋下头,越低越好。这一反常行为果然引起了金泰亨的注意,他歪着头,捕捉到田柾国眼神闪躲,开口关切问道:
“没事吧?”
田柾国拼命摇头,甩得像个拨浪鼓。

“嗯?”他能感受到金泰亨春风般含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庞,似乎在那两团红晕上特意停留了几秒。
“这么开心?”他向自己伸出一只手,四处飘忽的眼神借着余光瞄到,那似乎是朝着自己脸颊的方向。大脑被这砸下的虚妄冲击成空白一片,瑟缩着臆想,心惊中盼望。

那只手最后落下,只是拍了几下自己的肩膀。他笑容明媚坦荡,声线一如既往温暖人心,神情认真不像在说笑:

“这么喜欢我啊。”


真的,很喜欢你啊。
喜欢到一个月之内就给他发了300多条短信,喜欢到摊开作业本却写写停停,时不时就瞟一眼黑漆漆的屏幕;喜欢到冬天里冰凉的机身都被捂热,夏天里机背发烧到烫手也握住不放,盯着那小小的光亮自顾自地呵呵傻笑。

不知道是谁先发出首条短信,开了话头,便刹不住闸。莫名其妙的,初中时交集屈指可数,关系亲密层级限于曾是同桌的两人,隔了处屏幕,反倒可以愈加轻松惬意地聊起天来。田柾国小心翼翼绞尽脑汁想出的话题,总能在被金泰亨得体而风趣地应答的同时,巧妙留出生成下一个话题的空间。
田柾国相信他们双方都对这种隔空交谈的活动乐此不疲,否则金泰亨为何会次次秒回,言辞中也窥不见腻味的苗头。这无疑是默许,甚至可以说是鼓励,鼓励田柾国仗着藏匿于风格日渐浮夸的文字后的安全感,揣带着自己的心绪,一步步向着终极目标谨慎迈进。

“今天有女生和我告白了哎。”
手机震响屏亮,弹出的消息看得田柾国心里咯噔一声,凉透半截。
也难怪,帅而有趣的人,理所当然是人们趋之若鹜,渴望拥有的对象。
心是冷的,而飞速的大脑快要烧坏。千千万万个困惑疑虑刹那间炸开:他答应了吗?这件事是谁都说了么?还是只告诉了我一个?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?是在暗示什么吗?我要怎么回复?

我现在是心酸,还是难过呢?

“不过我没答应她。”
下一条短信迅速发至,塞给田柾国一颗定心丸吃下。失落一扫而空,多出几分探头探脑的好奇。

旁敲侧击以失败告终,不过缴获的独一战利品价值不菲,足够田柾国反复咀嚼回味。

“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呢=w=”
忐忑不安地打下,犹犹豫豫磨磨唧唧。最后深吸一口气,咬牙按下发送,立刻就把手机翻过来丢在一边,像只被揪了尾巴的兔子窜上床,身子滚进被褥,脑袋埋进枕头,难耐地拱来拱去,后悔得恨不得消失,又心怀少许希冀,厚颜无耻地全力期盼着那个不可能的回答。


震动的嗡嗡声如约而至,频率和上心跳的节奏,怦怦撞上胸腔,呼吸不畅。
抖着手,下定决心将屏幕摁亮。

“我喜欢可爱的w”



“喏。”
回过神来,手里已经被塞了个已经点燃的小号烟花,金色火花噼啪撕开夜空,宛如落入人间的流星迸发出的余烬,又像是从黄金树上摘下的蓓蕾,以火为引,肆意怒放。

他们此刻蹲在远离喧嚣的一块高处空地,下方就是片宽广的河滩,流水缓缓倒映着灯火,泛出粼粼波光。今晚的烟花表演将在河对岸举行,此处是最佳的观赏地点,又因有些偏僻而少有人至,至少目前只有他们两人,人手一支烟花,无言不相望。

田柾国习惯性地偷看对方,看他微弱火光中沾了点金屑的长睫,看他慢慢翘起的嘴角。
看了那么多年,从未看够。


如同喜欢这个问题,含在嘴里那么多年从未问出,埋在心里那么多件从未参透。
继而同样,成为了一种习惯。

他们的关系日益亲密,全都归功于局限在手机上无话不谈的热烈交流。因此互送生日礼物变得顺理成章,学校里遇见也会十分开心地挥挥手,相视而笑。田柾国担心的,是从头到尾,想入非非,患得患失的,其实只他一人而已。

只有他,会把金泰亨写在礼物包装纸上的祝福语小心剪下,夹进日记本;只有他,会在金泰亨从身后猛然拍他肩头,看清那熟悉的灿烂笑容时心脏持续狂跳;只有他会在打下寥寥几字的过程中思前想后;只有他,会在第一次的成功约定好外出时一激灵从床上翻身坐起,翻箱倒柜出仅有的几件运动衫,摊在床上精挑细选,出门前抓抓头发再放到鼻下,满意嗅到残留指尖的芳香。

一人独乐沉醉其中,太过分,也太可怜了。
但田柾国绝望又无力的发现,他猜不透金泰亨对自己有意无意的亲近殷勤作何感想,或者说,有无感想。他不知对金泰亨而言,自己是否特殊,是否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。
是无论谁的信息都极速秒回吗?是无论遇见谁都会从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顷刻融冰消解,春风拂面吗?是无论谁回家时发现忘记带钥匙,都会思忖片刻随即大方邀请他去自己家先坐一坐吗?

说来可惜,差一点,只差一点,就能进他的房间了呢。
想看看送他当做生日礼物的风铃,有没有被好好挂起来啊。

这段隐秘暧昧的关系,到底是止于朋友,抑或是得到升华,田柾国不得而知。他觉得自己可目及地平线上黎明的微光,却疑心那是虚假的海市蜃楼;他无数次冒出冲动一把不计后果的想法,箭在弦上又被生生压下;他不满足于单纯的友谊的同时,缺少获得爱情的自信,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白日美梦;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边,无从判断,模棱两可。

即便如此,仍不愿先开口断绝。​​​​​​​​


烟花渐渐燃到了末端,火花将近熄灭,回忆也要近尾声。
田柾国下巴磕在膝盖上,眼睁睁地盯着烟花上那缓缓推移的光点,无动于衷,面如沉水。

忽然另一根烟花准确地抵上,两朵奄奄一息的火花融合交汇,回光返照,爆出的绚丽光芒竟使面前的一小片夜色亮如白昼。
他惊惶中抬眼去看,卸下防备,恰好落入金泰亨的奔淌过璀璨星河的双瞳中。溺留在那片广阔的夺目温柔,直至长时间的凝视,为视网蒙了层薄纱,光芒也分解成众多小小亮斑,逐渐黯淡消失。



时过境迁,他澎湃汹涌的感情,未曾远去;拍掉尘土,依旧鲜活。
他记得,和金泰亨共同创造的回忆,是藏在心底的一口蜜矿。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,一到遇到某个时机,尤其是感伤疲累气馁之时,便会应景地井喷而出,落地凝固成块。块块如数家珍,捧在手里品读把玩,重温那时的心动欢喜。抱着回忆入眠,做个由它延伸的不切实际的好梦,是最佳的歇息放纵。

记得,全部记得,记得牢牢的。记得金泰亨为了赴约而放了别人鸽子,想起这事儿的前二十分钟他们还被突降的大雨困在快餐店里,点了两杯咖啡,相互推脱唯一的汉堡;记得某个周末坐上巴士去城里的图书馆借书,偶遇别有他务的金泰亨,匆忙喋喋不休地同他攀谈起,回家才发现乐极生悲下丢掉了乘车月卡;记得他们一次进城时,拥挤的电车箱里,金泰亨几乎是紧贴着他站在身后,潮汐般湿润的呼吸拍打上他的后颈,湿漉漉的心房闷热,黏腻霉菌疯狂滋长覆盖,负重下滞缓,几近停跳。







藏着掖着,来到了第六个年头,田柾国在自作多情和梦想成真中摇摆不定的第六年,前者扬眉吐气,在某个平静清晨悄然占据上风。

田柾国那晚做了个梦,一片茫茫白雾中,他从金泰亨身后拉住他的手,仗着梦中不受控的一腔热衷,吐出那几个心里打磨了千万遍的字。

金泰亨停下脚步,稍稍侧过头,缄默不语。
梦醒,雾散,无果。

睁开眼,抱膝坐起,回味良久。
情绪便是从那一刻开始跌入谷底,再难爬上。

他不配啊。
每每望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,每每听闻身边同学津津有味地提及他的趣事,每每切身体会到他散发出的亲和力和那取之无禁的乐趣,他由衷地欣慰喜悦,但还是无法忽视背后的落寞悲凉。

喜欢一个人果然会卑微低落如尘埃,自己灰头土脸,而他,是束纤尘不染的光。

金泰亨悠然自在,身外无物,可以轻易抵达他心仪的任何地方。而田柾国不行,他的心不属于自己太久,他都快忘了为自己而活是何种体验。那么多年来,他只顾着默默地追随,深深地注视他。

多少次走在晴朗午后的上学路上,盯住了前方两三百米处慢悠悠行进的身影,心下一动便知道是他。
他多想撒开腿,挥舞着手臂呼喊着跑到他身边,和他并肩前行,即使沉默也罢。
自卑羞涩绊住了他的腿,优柔寡断缠住了他的脚,心跳出胸膛与他同在,沉重的身体停在原地,保持迟缓步伐。

自从选择暗自倾心,不声不响的那一刻起,他就输了大半。
等不来的。

田柾国越来越坚定这个悲观的猜想,他以为六年动荡只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梦。纤细敏感,复杂多变,只有他,只有他自己乐在其中。

越是乐在其中,越是抠出那蛛丝马迹放大好过度解读,这个梦,也越做的真实,越无法自拔。

是时候该走出幻境,直面现实了。
他在这段漫长的仰慕暗恋中耗费了极大的精力,带来的巨大亏空迫使他擦亮双眼,重拾起初心梦想,当然这是好听点的说法。实事求是来说,他明明是打着学习的幌子学习麻痹自己,转移重点,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,好让脱离过渡不那么痛苦难忍,好让遗忘循序渐进,顺利吞噬回忆。

不如就此别过,忘了罢。
一个人开始,一个人结束。
淡了联系,远了距离,连通讯记录也狠心删除。
事实证明都是徒劳无用。

要不然为何在毕业后的第一个冬天,独在异乡跻身人群,一面仰望着大桥下的河岸边为迎接新年而升起的巨大烟花,一面徐徐脱下手套,掏出手机,拨通了那个号码。

“新年快乐。”
呼啸寒风中和了破碎声线,他屏息凝神,绷紧全身,静候对方答复。

电话那头的他似乎轻笑了一声,随即爽快地应道:
“新年快乐。”
田柾国还想再说些什么,如他们原来那般毫无芥蒂的侃天说地,一路欢声笑语,可他张开嘴才觉察到肌肉僵硬,喉头酸涩,发不出一点声。
身体里每个细胞都熟知的声音语调恍如隔世,勾起太多回忆翻涌,一时间不知先提起哪件才好。

“你那边怎么有点吵,在干嘛?”

“在看烟花表演。”

“这样啊……”他若有所思地拉长了尾音表示理解,天生低音不好好说话,有几分撒娇意味,便化成一勺黏糊糊的焦糖:“我也好想看啊,我们这边好像还没有这么大的阵仗呢。”

喉结上下滚动几下,田柾国狠狠咬住下唇,甩掉失语的无力感。
自信点,勇敢点,说出来。
“明年一起去看吧。”

“啊?”

“明年,明年暑假,回到镇上,那里有烟花祭,” 桥上风大,生怕这不解人意的冬风吹散了包含在话语中的心意,不能好好传达给他。

有风灌进眼眶,刮得生疼。

田柾国在下一个烟花燃烧挥洒,照亮了他眼中晶莹时,哽咽着声嘶力竭道:
“一起去看吧……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末了传来他听不出一点端倪的轻快应答:

“好啊,记下啦,柾国明年请我去看烟花。”




明年此刻。
金泰亨站在他身边,端着一盒刚买来的章鱼小丸子,一口一个,吃得正香。

细竹签上插了个丸子,执拗地伸到他嘴边,田柾国和香喷喷热腾腾的丸子大眼瞪小眼,象征性地纠结了片刻,最终一口咬下。

“估计马上就要开始啦。”侧脸塞满食物鼓囊囊得像只仓鼠,声音也软乎乎的,挠得人心痒痒。

“嗯。”
心里的鼓点声愈来愈大,快要无暇顾及去听金泰亨在说什么,手脚虚凉,莫名发慌。

“这里,沾上了。”
金泰亨指指田柾国一侧嘴角,提示他擦掉那一点酱料。

端了一路架子,这会儿出了点丑,田柾国又急又臊,胡乱抹了一把,笨拙而不耐烦的样子直接把金泰亨逗笑。他自然地出手亲自揩尽,抽离时拇指肚无心蹭过田柾国的下唇,一个面不改色,一个紧张地下意识用舌尖舔了舔唇。后者半天才意识到此番举动中的色情意味,略长鬓发下的耳尖红透,飞快地扭开脸。

“总觉得柾国有话想对我说呢。”

田柾国浑身一震,照例鸵鸟似地弓起脖子,埋下头。
真是敏锐啊。

是了,从约定的那一刻起,他做出了决定,他约他来,是想告诉他——

我喜欢过你。

还有,谢谢你,谢谢你曾经来过。
我能喜欢上你这么优秀,善良,太阳般散发光热的人,我很快乐,也很满足。


现在如何?那已经不重要了。
不重要了吧。

不奢求回复或安慰,只想让你知道,你只要知道——
你曾是我渺小天空中,独一无二的太阳。


“话说回来,两个大男生一起来看烟花,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尴尬,”金泰亨又开始不安分地拨弄着田柾国后脑勺上的发丝,似乎对那一处情有独钟,不嫌腻烦。

“应该因为是柾国吧,”金泰亨自顾自地笑了起来, “和柾国在一起的时候特别舒服,也很开心,”

“过去那些日子,我都记得,”他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,微笑着仰起头,月光打在他的侧脸上,如一块温润璞玉,美好得不似凡人。

“都喜欢得不得了。”

话音刚落,烟花大会的第一束烟火就呼啸着升上夜空,伴随着爆裂巨响,绚烂多姿的光纹蜿蜒伸展,所到之处擦亮黑暗,极尽流光溢彩。分出的闪亮火星燃烧着窜向四处,又静静黯淡消散,无踪无迹。

“生如夏花之绚烂,死如秋叶之静美。”金泰亨轻轻感叹道。

各色各样的烟花接二连三地升空绽放,抓住此生仅有一次的机会,竭力在空旷夜空尽情挥洒那动人心魄的美丽,壮烈又英勇地赴一场盛宴。

碎裂光华悉数落入田柾国颤动着的眼眸,他张开嘴想吐出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,却连动一动垂落两侧的手指都困难无比。

当真想好了么?
说出那句再见,可就再也不见了。

以后还能一起看几次烟花呢?
能够配得上如此虔诚专一的喜欢的人,一生又能碰到几个呢?
因他牵肠挂肚,为他顾虑重重,尝遍五味的日子,一生又能拥有几段呢?


“我……”
嗫嚅着出声,密集的炸裂声中,金泰亨居然还是听到了。他转头注视着田柾国,一如既往温柔沉静的目光,那份不曾改变过的的鼓励不知是不是错觉,好像还多出了点期待,诱惑着田柾国迷迷糊糊地说出那句久驻心房,滚烫无比,重若千钧的话:

“我喜欢你。”
不是过去,是从过去,到现在,直至未来。

眼泪如释重负,涌出眼眶。

我骗了自己,我根本没放下。
门前等待的焦灼忐忑,一路上的拘谨紧张,过近距离下的脸红心跳,明明和一年前分毫无差。刻在骨子里的喜欢出卖了他,由内而外攻陷了他。他以为自己曾丢弃了它,他以为自己已经远离了它,可事实是,它固执地,顽强地,一直一直,伴随着他。
习惯可改,本能却难。

最后关头反戈一击,杀得所谓的铁石心肠溃不成军,丢盔弃甲。
积压了六年的不甘怨气,夹杂着其他许多复杂的强烈情感,冲破禁锢,一泻千里。

脆弱呜咽转为嚎啕,,转瞬即逝的光火照亮了流满面庞的泪水。察觉到自己的失态,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是难看极了,田柾国用手背慌张地去擦,可那眼泪断线似地涌出,这么随便抹两下,彻底糊花了脸。
气恼自己的不中用,气恼被喜欢的人目睹自己的狼狈相,气恼没挑好时机的匆忙告白,气恼这破烟花响声太大惹人烦,索性破罐子破摔,带着哭腔委屈吼道:

“我喜欢你啊!”

身旁人居然噗嗤笑出声。

田柾国迷茫地看向他,泪眼未看清他的表情,哭红的鼻头被一只手捏住,惊得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,止不住地咳嗽起来。

“我们真的,都是傻瓜啊,”金泰亨宠溺地捏揉着他的鼻尖,哄小孩似的又捏捏他的脸颊肉,眼里的温柔满到溢出,软软地包围着田柾国脱离不安苦海,轻盈落地。

“我记得很早以前我就说过了,”温热手心有力揩干他湿透的眼角,嘈杂中时隐时现的声音一样有力地直抵心脏。

“我喜欢可爱的,”他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看清了他的脸,以及那快上天的嘴角,弯了一窝甜蜜的笑。

“像你一样可爱的。”

原来从不是远在天边。


流动的空气骤然停滞。

远处,光芒此起彼伏,怦然绽放,留存在心。

某一瞬间,两束同时升起的烟火冲上高空,散开的长长尾翼联结成一体。

手挽着手绽放,肩并着肩消散。

燃烧后的余烬在下落过程中,拥抱亲吻,溶进河水。

再不分离。


“愿今夜永不结束。”




————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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